木器承载的历史,几与时间等长。阅读木器,就是阅读一个个遥远时代内涵丰富的文化信息。与火器、石器、贝、甲骨的使用一样,木器伴随我们走过漫漫长夜,一路留下微茫的遗迹,让我们在恍然回首时惊觉,我们曾经拥有性灵温润的木器时代。作者:刘东黎陕西凤翔木版年画来源:新华社摄:陈昌奇混合着多声部的乡情乡梦,木器聚集成我记忆源头的风景。迟子建有一篇散文《木器时代》,让人意识到童年记忆中那些缄默、微不足道的剪影,原来也有着深远的人类学意义。而古朴润泽的木器时代,更像是一座飘逝了的海市蜃楼,它像梦一样,古旧舒缓,色彩斑斓,雅洁的木香经久不散。与温润的陶、剔透的瓷、峻厉的玻璃、冷酷的金属相比,木材色彩沉稳,文饰精细,给人一种本能的亲近感,因为它携带着自然的天然体温。榆木素称“榆木疙瘩”,非不开窍,唯难解难伐也。王榭堂前,寻常巷陌,常见其潇潇身形;紫檀历百年风霜方能成材,木质坚硬无比,蚁虫不蛀,落水即沉,千年不腐;楸木质坚纹细,世所罕见,多用于制作高档乐器和军工用品,尤显高贵典雅之气派;柚木光泽油亮、材色纹理通直,横切之后呈现盘空错硬之花纹,魔魅诱惑;鸡翅木纹理独异、色泽突兀,在红木中独树一帜,伴有遗世独立之香;花榈木有催情、激励、抗沮丧之功效,常有异人费尽周章在民间网罗;乌木亦有蛊名,民间常将其用作辟邪之物……这些形态各异、玉树临风的身影,却都有着清新质朴、温和敦厚之共同属性,显示着人与自然的不可分割,使得安居之人成为自然界和谐的一部分。我的眼前经常浮现出那与天地一体、内心无比安稳的木器时代。这个时代起源于先民对温暖和安居的渴望。我们的祖先,就曾在一个纯木的时代里劳作、歌咏、生儿育女、相亲相爱。南《骚》与北《诗》里,触目亦多葳蕤鲜活的草木,仿佛是漫漫史籍中一支支清香郁秀的书签。它们忠实储存了先民们与木器相依的信息,里面蕴涵了自然的多少深情!比之石头和金属,木材的特性与多样性,使得不同发展阶段的人们,都具有较多的选择余地。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木头这种高适用性的传统材料,兼具石头和金属的双重特性,一直都是我们祖先最主要的物质资源,甚至就武器装备而言也是如此。武王伐纣时有“血流漂杵”的记载。直到春秋战国时代,木棍和削尖的长矛仍在大显身手;陈胜吴广起义亦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可见在中国人质朴的英雄想象和集体意识里,也始终根植着木器的沉静光辉。木器时代有一种郑重丰盛之美,在其终结之后,仍有一种自成一体的秩序和道理。木材是自然生长的,可以得到持续补充。所以在青铜和铁器横空出世后,木器并没有退出人类的视野,它们变身为不断更新换代的建筑、船舶、木屐、碗筷,有时还变成静止的音乐,藏身于琴弦和雕塑之下,藏身于一代代老去的孩子们思乡的梦境中。在很短的时间内,人类的木器制造工艺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进而到了登峰造极的艺术水准。在很多情况下,金属玉器等反倒只能成为某一木器的装饰物,而不能取而代之。所以任由时间慵懒地流淌,淡淡木香却总弥漫历史的天空。三坊七巷的门扇雕饰来源:新华社用回廊、楼台、屏风、亭阁以及各种树篱构筑的古老家居,檐口和瓦当朴拙有力,雕饰精巧的窗棂、蝠、雀替穿插其间,呈现着一个东方帝国的旧日情致。文明的步履在木器时代的建筑群落前停顿,一种木头霉变的香气氤氲不散。吊梁、挑檐、窗格、戗脊、扶手、门花上少不了木质雕花,有花卉有动物或一些寓意简单的吉祥图案,展示着木器时代人们对神秘自然的敬意与幻想。各色神仙、祥云、童子、田园景观美不胜收,唯有那些彼此榫卯在一起的粗大梁木一派冷漠高古,拒绝任何彩绘雕饰,它们本身就是升腾而后凝固的大美符号。木器之美,尤其在于它并非是冰冷和制式的,那种沉默的温厚,会令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感。明知终有一天这些器物会崩裂会腐朽,却不会破坏内心深处妥贴的信任与安然。无论是劳作中的工匠还是使用木器的人,有时都会恍然觉得在与另一个朋友于静默之中倾心交流。一件好的作品,能让人悠然想到和木头打一辈子交道的手艺人,甚至可以想见他手执刻刀,细致摹画花朵、云纹的安详神态。木器的手艺人和他们的作品一样,一般都不追求气派宏伟,那种含蓄和谦恭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相比起精雕细琢的其它物件,形状粗拙、纹理淳朴、线条简明的木头,在艺术家眼中,本身天然有着充盈的张力;本身就是最纯粹最精彩的设计语言;有如原始的生命力在时空的捕获下凝固。只需现代制作工艺的些许点化,它便会发出天人交汇的妙明神光。《鹤舞》黄小明作品所以很多木器工艺品明明已充分考虑了美学和制造工艺的融合,但在常人看来,设计对材料的影响已降到最低。器物无言,美却已呼之欲出。不提那些美轮美奂、冠绝千古的雕工,在我身边,一件普通的木质食器,粗拙可爱,带着温馨的感觉,夏不烧嘴,冬不冰手、令人格外觉得贴心。一盏充满现代感的木质吊灯,一个独特的木质花瓶,那天然的纹理和圆滑柔和的表面,都让我一再忍不住要想,为什么最本质的简约设计,却偏是一派有如天成的意境与格调。随着科技的发展,旧的形式不断解体,新的形式不断产生,人与木器的内在联系却总如时光的两岸,实际上始终未曾分离。阅读木器,使我更愿意有意识去倾听属于灵魂的声音。世事变迁,它们一般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坚硬而又缄默的立场。它们以沉默和坚固的姿态,断然拒绝了一切震耳欲聋、速朽、善变之事物。我也是在中年之后,才慢慢能够领悟体味这种品格的真义。对我而言,它们身上栖息着某种拯救的寓言。当我们开启木器时代的阅读之门时,会有一种沉郁已久的陈旧木料香气弥散开来,并让我们愕然醒悟,现实的逻辑并非永远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日新月异,能将一切不容置疑地取而代之。我们依赖着木器生息、远行,木器伴随着我们,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尽管机器时代以深不可测的姿态走向世界深处,木器匠人们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木器时代那些伴随我们成长的建筑语汇和文化符号,也消亡贻尽。这是现代化进程中,一个着实引不起人兴趣的话题。然而,我却愿意长久停栖在回忆的深处,遥遥瞩目安居于那里的木器手艺人和他们的时代。越过眼下大兴土木的时刻,我默想着“以时间打磨时间”的寓意,感悟着道与器互为映衬、倾心交流的况味。对他们而言,这一切只不过是硁硁自守心无旁骛的本份。那样的一个世界安祥、温暖、寂静、唯美,花香溢满四野,古树撑起苍穹,可以令我们安然老去。(原标题:阅读木器静听时光密语)来源:北京晚报编辑: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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